一片丹心（一）
观音庙后，魏无羡再一次见到江澄，是在金聂两家共同主持的封棺大典上。
他一向自在惯了，最不喜这类活动，再加上观音庙上他和蓝湛江澄的恩怨纠葛，闹的实在有些不愉快，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不日便传遍了整个仙门届。如今距观音庙才过一月，他出现在蓝家的席位里，对面就是江家，又不知会引发多少议论。
魏无羡悄悄在桌下捏了捏蓝湛的手，准备离席，不想一抬头刚好撞上对面江澄的眼睛。他有些慌乱，却看江澄礼貌的对他点了点头，嘴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自小同江澄一起，江澄的所有表情他再熟悉不过，哭的，笑的，怒的，恨的。而这样的表情，江澄从未对他漏出过，哪怕过了十三年，他也依然清楚，他师弟的那个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魏婴一瞬间有些慌乱，他连忙站起来转身就走，身后便响起江澄的声音：“魏公子留步，江某有话要说。”
江澄这一声，不光是魏婴，刚刚还在会上不断争执讨论的其他家主门生们也都停下了。江宗主与夷陵老祖间的恩怨纠葛本就是十三年间仙门百家的饭后谈资，如今魏无羡献舍归来，观音庙二人
间的金丹一事也是人尽皆知。因着江宗主一发话，所有人都齐齐看向江澄。坐在主位的金凌有些担心的看着舅舅，旁边的聂怀桑扇起了扇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魏无羡回头，看着江澄那一双毫无波澜的杏眼，声音竟有些哑：“江澄。。江宗主请讲。” 蓝湛悄悄去桌下握他的手，去安抚他，他回握，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渗满了汗。
江澄微微冲他点了头，便看向了在场所有人，他抱了抱拳，朗声说到：
“想必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这位蓝家的莫玄羽公子，便是我那前师兄魏无羡献舍归来。他既已入蓝家的门，便同我江家再无瓜葛，今日正好魏公子也在，江某就把这前尘恩怨都算清楚了，日后百家报恩讨债也不至于上错了门。”
“我江家于魏婴有养育之恩，魏无羡用他的一颗金丹给我，还了江家这份恩情。”
“我云梦江氏与魏公子，两不相欠。从此便当魏公子从未入过我江家的门，而江某也从未有过什么大师兄。”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魏无羡只呆坐着，觉得有一桶冰水从头泼到脚，他浑身冰凉，不断发抖，他看着江澄，想张嘴说话，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脑子里不断巡回一句话，“就当我还江家的”，这话明明是他先说的，这两不相欠明明是他要的，可是当江澄真的说出来，他怎么就接受不了呢。
蓝湛心疼的看着发抖的魏婴，他握住避尘，对江澄怒目而视。江澄平静的看着蓝忘机，接着开口：
“魏无羡身死的这十三年间，因着夷陵老祖在十三年前的不夜天大开杀戒，江家每年都在补偿当年被牵扯进来的仙门小家们，以保这仙门百家太平。”
“如今魏无羡既已入蓝氏的门，这些补偿便交由蓝家来做。江某会后会自会派人告知情况，也望各位家主今后不要再以魏无羡的名义来叨扰我莲花坞。”
“蓝家向来以礼，信，著称，我相信蓝家定不会亏待各位，对么？蓝二公子？” 江澄不理会蓝忘机愤怒的目光，迎着蓝忘机的眼睛，问道。
蓝忘机满腔怒火，刚要开口，便被蓝启仁拦住，“请诸位放心，若是该我姑苏蓝氏做的，我蓝氏定不会亏待各位。”
江澄看到蓝启仁的开口了，便向蓝启仁行了一礼，
“多谢蓝老先生。学生江某还有一事相求。”
蓝启仁看着江澄，微微点头。
“江某知蓝家一向家规森严，赏罚分明。观音庙之前，蓝家公子蓝忘机和蓝家门生魏无羡私闯我江家祠堂，打伤江某，对我江家先祖不敬，望蓝老先生可以就此事给我云梦江氏一个交代。”
蓝启仁大惊，他本就不喜魏无羡，在仙门百家应下补偿的事宜就是为了蓝湛的一意孤行。不曾想他们竟然数月前还在江家祠堂做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仙门百家更是一片哗然，蓝家人素来克己复礼，蓝忘机更是被世人赞叹的景行含光的翩翩君子。擅闯别家祠堂在先，又在祠堂打伤别家宗主，桩桩件件是非君子所为。
“看来这蓝家也不过如此啊，先闯祠堂，又收留这曾经的夷陵老祖，啧啧啧”
“这蓝氏双璧，一个杀了自己义弟，一个打伤别家宗主，姑苏蓝氏家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祠堂的事，之前被江澄刻意瞒着，金凌和大部分江家门生都不知情。如今江澄一开口，江家弟子们全都坐不住了，他们纷纷站起来，手放在剑上，对蓝魏二人怒目而视。金凌本就年纪小，还是小孩子心性，听到后也不顾什么礼仪，直接冲到蓝家席位，吼道：“你们蓝家人便是这么尊师重道的么？便是伤我舅舅？我就说我舅舅观音庙后身上怎么会有多道伤口，原来都是拜二人所赐。”
“金凌！” 江澄看金凌冲出来便心知不妙，他刚继承这宗主位，行事如此冲动必定会引人口舌，可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也不能当面训斥，只得小声叫了他一声，使了个不认同的眼神。
金凌明白了舅舅的意思，虽心里仍对蓝家愤愤不平，还是悄悄的回到自己本来的位子上。
蓝启仁感觉喉咙一热，似是要吐血，他强压下不适，盯着蓝忘机问，“江宗主所言，可是事实？”
蓝忘机自知犯了大忌，无论何种理由，他一个外姓擅闯别家祠堂无论何时都是无可宽恕的大错。垂眸道：“江宗主所言，句句属实。”
蓝启仁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叔父！”
“蓝老先生！”
江澄也吓了一跳，他虽无意与蓝家交好，可蓝老先生于他有过教导之恩，他向来很尊重蓝启仁，他并不想因为这种事伤害到蓝启仁的身体。他向着蓝启仁深深行了一礼，“蓝老先生，此事是学生思虑不周，行为冒进了，请您切勿动气。” 。
蓝启仁还未开口，一旁坐着的蓝湛已经忍无可忍，他一手握着避尘，一手抓着早已失魂的魏婴，一向冷峻的脸涨的通红，“江晚吟！！！你。。。”
“放肆！”蓝湛话还没说完，便被蓝启仁打断。“咳咳。。。一个世家公子直呼宗主名讳，我教给你的礼都忘了么！”
蓝启仁被蓝家弟子扶着转向江澄，“江宗主，今日之事你并无过。我蓝家人做错事，就该受到惩罚。我回去定当家法管教忘机和魏无羡，并让他们日后亲自来给江宗主赔罪。” 说完这些，蓝启仁头也不回的被蓝家弟子搀扶着离开了会场。
江澄叫了几名金家弟子一同送蓝老先生回房，又转身吩咐江家弟子在去随行行李中那些珍贵的药材给蓝老先生送去。
这时，魏无羡突然疯了。
蓝湛是他回来后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无条件的宠着他帮着他，甚至在他死后，心心念念了他十三年。蓝湛就像是一个避风港，躲在那里，他就可以和自己伤痕累累的过去说再见。而每每看到江澄，他就会想到自己犯下的错，那些因为自己无辜惨死的人们。江澄的出现，就仿佛一个罪己诏一样，狠狠的压在他的心头。
于是他逃了，江澄知道了金丹的真相，他骗自己说是还江家的，江澄说云梦双杰，他骗自己说他食言了。江澄进一步他退一步，直到退到蓝忘机怀里，他像鸵鸟一样的把头埋进去，欺骗自己逃避着一切。
可是他没有骗到自己，反而骗到了江澄。他的师弟从小就是最信他的，他说什么浑话都信，发现被骗了之后就用一双杏眼瞪着他，骂他“魏无羡你这个大骗子！”，然后还继续无条件的相信他。
所以他说金丹是还江家的，江澄便信了，那就当你从不曾来过江家。
所以他说云梦双杰是自己食言了，江澄也信了，那就当云梦双杰从未存在过。
明明这些都是他想要的，他害怕遇到江澄，害怕自己的过去，可是当江澄真的远离自己，当江澄真的抹掉他的过去时，他偏偏又不想了。
江澄说话时，他一直死死盯着江澄，想从蛛丝马迹里看出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师弟。他的师弟是恨他的，是会恶狠狠的用紫电把他绑回莲花坞的，是会用狗来吓自己的然后说果然是你的，是会红着眼睛怨恨得问他：“是还我的家人，还是我的姐姐的”，是明明恨了他十三年却还是帮他还了十三年人情债的。。。。。。
魏无羡突然甩开蓝湛的手冲到江澄面前，他双眼发红，两只手握住江澄的肩膀，“你不是江澄！江澄去哪里了！你把江澄还给我！你把江澄还给我”
“魏公子！请你松手！” 听到江澄的声音后，魏无羡突然找回神志了一般松开了手，却仍双目赤红的仿佛入魔了一般盯着江澄。
江澄看着魏婴，不解道，“不知魏公子何故动怒，江某今日所言只是转述前日魏公子再观音庙中所说只是罢了。”
话音未落，魏无羡又仿佛入魔了一般冲向江澄，“你不可能是江澄，江澄不会这样的，把江澄还给我！”
“魏婴！” 蓝忘机追过去，想拉走魏婴，魏婴却只甩开他的手，只抱着江澄一动不动。
江澄叹了口气，“师兄，够了。” 听到这个称呼的魏无羡，终于找回了神志，他缓慢的松开手，慢慢的往后退，眼里的赤红也终于消散，他嘶哑着嗓子：“江澄，真的是你。”
“我当然是我。你我二人幼时相处甚好，而后种种过错，恩怨纠葛，前日里你说你放下了，我那时许是还没放下，找你要了些不该有的承诺，如今我已放下，为何你又在这边挣扎。你走吧，我原谅你了。”
江澄说罢，便领着金凌同金江两家弟子一起走了。魏婴愣愣的看着江澄的背影，突然喉咙一热。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又撑不住往后倒。蓝湛在后面稳稳的接住他，魏婴却想到上次在祠堂时，自己晕倒，江澄那时虽然嘴上说话伤人，可他眼前分明看到江澄眉眼间担忧的神色，如今，江澄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大约是，一个眼神也不舍得给他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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